梦溪笔谈

【原文】

 

世称善歌者皆曰“郢人”，郢州至今有白雪楼。此乃因宋玉《问》曰①：“客有歌于郢中者，其始曰《下里巴人》，次为《阳阿薤露》，又为《阳春白雪》，引商刻羽，杂以流徵②。”遂谓郢人善歌，殊不考其义。其曰“客有歌于郢中者”，则歌者非郢人也。其曰“《下里巴人》，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；《阳阿薤露》，和者数百人；《阳春白雪》，和者不过数十人；引商刻羽，杂以流徵，则和者不过数人而已。”以楚之故都，人物猥盛，而和者止于数人，则为不知歌甚矣。故玉以此自况，《阳春白雪》皆郢人所不能也。以其所不能者明其俗，岂非大误也？《襄阳耆旧传》虽云：“楚有善歌者，歌《阳菱白露》《朝日鱼丽》，和之者不过数人。”复无《阳春白雪》之名。又今郢州，本谓之北郢，亦非古之楚都。或曰：“楚都在今宜城界中，有故墟尚在。”亦不然也。此鄢也，非郢也。据《左传》，楚成王使斗宜申“为商公，沿汉泝江，将入郢，王在渚宫下见之”。沿汉至于夏口，然后泝江，则郢当在江上，不在汉上也。又“在渚宫下见之”，则渚宫盖在郢也。楚始都丹阳，在今枝江，文王迁郢，昭王迁鄀，皆在今江陵境中。杜预注《左传》云：“楚国，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。”谢灵运《邺中集》诗云③：“南登宛郢城。”今江陵北十二里有纪南城，即古之郢都也，又谓之南郢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①宋玉：战国时期的楚辞作家，屈原之后的最为著名的代表人物。

 

②引商刻羽，杂以流徵：唱歌的时候，并不是依据传统的商声下转为羽声的方法，而是以克制羽声的方法来逆流入徽声。

 

③谢灵运：今浙江会稽人，是东晋名将谢玄的孙子，著名的山水诗人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世人都将善于唱歌的人称为“郢人”，至今郢州还有白雪楼。这是因为宋玉的《对楚王问》中有：“客有歌于郢中者，刚开始唱了《下里巴人》，其次又唱了《阳阿薤露》，后又唱了《阳春白雪》，引商刻羽，杂以流徵。”所以世人便都认为郢州人都擅长唱歌，却没有考究其中真正的含义。其中所说的“客有歌于郢中者”，那么唱歌的人是“客”而非郢州人；又说“客唱《下里巴人》，郢州中有几千人都跟着唱；唱《阳阿薤露》的时候，有几百人跟着唱；唱《阳春白雪》的时候，跟着唱的不过只有几十人；引商刻羽，杂以流徵，跟着唱的只不过有几个人罢了。”郢都为楚国的故都，人物繁盛，可能够跟着唱的却只有几个人，那么不擅长歌唱的人就很多了。所以这篇文章也只是宋玉的一种比况，《阳春白雪》这首曲子是郢州人所无法唱的。以郢州人所不能唱的歌曲来作为代名词，这岂不是大错吗？《襄阳耆旧传》虽然说：“楚有善歌者，歌《阳菱白露》《朝日鱼丽》，和之者不过数人。”却并没有提到《阳春白雪》这首曲名。又说现在的郢州，原本称为北郢，也并不是古时楚国的都城。有人说：“楚国的都城在今宜城界中，尚且还有都城的遗址存在。”这也是不对的。这个地方是鄢，而非郢。根据《左传》中说，楚成王使斗宜申“为商公，沿汉泝江，将入郢，王在渚宫下见之”。沿着汉水到达夏口，然后又追溯长江而上，那么郢都应该在长江的岸边，而不是在汉水的旁边。又因为是“楚成王从渚宫出来见他”，那么渚宫的位置大约就在郢都。楚国最初是在丹阳建都，就在现在的枝江，后楚文王时期迁都郢都，楚昭王时期又迁都到鄀，都在现在的江陵地区。杜预注解《左传》说：“楚国，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。”谢灵运在其《邺中集》中有诗说：“南登宛郢城。”而今江陵地区向北十二里的地方有纪南城，也就是古时候的郢都，又称为南郢。